《床邊筆記》(2013年)(一)

《床邊筆記》(2013年)

(一)
我該如何訴說心中的埋怨,如果你現在尚未離去。就在你離去的那天,你所愛的與愛你的伴侶和子女,守候在病床兩側,看著你的喘息逐漸微弱,心情也隨著鋒鳴器的時起時落而焦躁不安。在病房裡的所有人,都已經有些許的預感,你即將不久人世,但是眾人就是在靜默中無人提及,彷彿害怕承認這一刻的來臨。我知道醫院自有一套必須執行的緊急程序,為了讓你能夠安靜離去,「放棄急救同意書」(DNR)有立即簽署的必要。我輕喚著你的伴侶、我的母親,兩人靜靜的離開了病房,向護理站索取了一紙DNR,並向護士詢問同意書中的各個細節。讓人頗為無奈的深刻印象是,主治醫生的其中一位助理,可能看過太多的生命消逝,已經對病患生死、家屬心情麻木無感,急於展現她難得的醫療專業,面帶微笑、幾近娛悅的解釋著同意書的內容,列舉急救的種種程序,大多數人的勾選項目等等的問題。我們無心應對這種無理,甚至連憤怒的漣漪都無法蕩漾,默默的聽著內容的講述,然後靜靜的拿回病房,在簡短談論同意書的必要與迫切,彼此的目光相互凝視之後,面無表情的勾選、簽字。

你雖然緊閉雙眼,但是我知道你的意識清醒,我有意回到病房簽字,便是要讓你知道我們做了這樣的決定,讓你一同參與簽字的過程。我知道你的意識清醒,當醫院幫你施打嗎啡之後,我便清楚的意識到這件事。這樣的藥劑對你來說,只具有肌肉鬆弛的效果,它無法讓你得到深沈的睡眠,伴隨著打呼聲的沈睡,只是藥物製造出來的幻影,只是我們心裡期待下的假象。因為,每當病房內外發出聲響,你的臉龐與身體,總會有些微的反應。當我看見這樣的現象,甚至會故意再製造聲響,確定我所看見的現象。我和你的媳婦因此還與主治醫生溝通,你那不舒適的悶痛,是否真有施打嗎啡的必要,還與主治醫生確認藥物的功效,以及我所發現的狀況。所以,我知道你的身體縱使呈現睡眠的樣子,你的精神依然沒有得到休息。當你的身體一覺醒來,而口中卻不斷說著「好累、好累、好累……」的言語,你的伴侶困惑而百思不得其解,我卻真的明白你的辛苦。我知道你生命的最後一個禮拜,幾乎沒有得到真正的睡眠,在經歷一連串的身體折磨之後,體力已經消耗殆盡。我知道你不是故意不理會伴侶的呼喚,不是故意不理會子女的關懷,因為你連控制眼皮、睜開眼睛都變得吃力。所以,我不介意你的態度漠然、不發言語,不介意你不移動大腿,協助我們更換尿褲,因為任何的移動都可能再次消耗你的體力,更加造成你的不適。

當我們完成DNR的簽署,我拿著行動電話走出病房,與禮儀公司的朋友聯繫。以極不願意面對事實,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心境,顫抖的將電話撥通,詢問死亡之後的身體安置,後事的禮俗儀節,以及相關的流程。我知道那通電話的撥打,代表著我已經承認我們的處境。就在通話結束之後沒有多久,鋒鳴器發出長響,我們圍繞著你的病床,試圖用我們體溫讓你知道,我們就在你的身旁守候。但是,我仍不希望你這麼快就離去,我希望能夠再久一些,至少再有三個小時的時間。因為你的父母、你的妹妹S正按照既定的規劃,在搭乘高鐵的路途中。他們曾經在出發前與我們電話聯繫,當時一方面不希望八十多歲的老人家太過焦急,在匆忙中弄傷身體,而維持原訂班次;一方面也並未意識到當下事態的緊急,電話中沒有使用催促的言語,只是輕鬆的言談。當鋒鳴器發出長響,我們明白你離去的時間將近,雖然嘗試再次撥打電話,卻始終轉接到語音信箱,遲遲無法撥通。我大概猜得出你父母親的當下位置,班車恐怕仍未經過台中,而在隧道中行進;也大約猜得到他們在搭乘高鐵、轉乘客運、徒步行走等等的時間需求之下,已經見不到你的最後一面。於是,心懷愧疚的制止了你的伴侶,制止那持續撥打的電話,讓在場的家人盡可能減少離開病床的舉措,盡可能圍繞在你的身旁。

你在那最後幾次的奮力喘息後,終止了呼吸,隨著你呼吸的終止,你的伴侶、你的女兒、你的媳婦,她們的眼淚在這瞬間滴落。大家都記得你曾經的交代,當你離去時,不要呼喊你的名字,讓你無牽無掛的離開,於是我們一片靜默。只有不斷持續鳴叫的鋒鳴器,以及醫護人員指揮工作、操作儀器、記錄程序的聲音。很抱歉!我必須向你說聲抱歉,我並沒有流下眼淚,我的心中只是一片沈寂,無法以悲傷的情緒面對你的離去,你為我留下了一個無解的訊息。那天早上,當我進入病房,輕輕握住你的手時,你的手指在我的手心劃了一劃,這對你當時的身體來說,也算是一種負擔,我震驚的收起了手,那一瞬間讓我覺得不安,心裡想著「這是一種和解的表示嗎?這種無法言語的和解算什麼?」我們父子之間有太多的糾葛,各自有各自的堅持,以致於未曾能夠得到妥善的溝通;我也很少獲得你的認同,你總是以教導的姿態說話。而面臨你離去的時刻,我由衷的希望這過去的一切,都是一場接著一場的誤解,長年累積的誤會,都可以在這個時刻,獲得完全的化解。我在已經無法挽回,在完全終止的時間裡,默默的回想過去,試圖在種種已經不能再次求證的記憶片段中,解讀出不同以往的訊息,找尋正面的意義,解除我們的誤解。當醫護人員確認了死亡的時間,逐一移除你身上的針頭、軟管、儀器,當鼻胃管卸除之後,我也協助的擦拭你鼻孔內側的血液,靜靜的完成清理的動作。我撫摸著你的頭髮,輕輕的在你的耳畔說了一句「我愛你」。縱使心裡十分明白,這句從未說出口的話語,其實已經不具意義。

我的沈寂是因為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思考,太多的對象需要顧慮,面對你父母的即將到來,我必須將悲傷的情緒收起,理清所有接下來的程序。在你斷氣之後,我制止了電話的撥打,因為沒有必要為了已經無法挽回的局面,讓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更加焦躁。我盡可能的細細琢磨,找尋將傷害減到最低的方法,內心存在的壓力,因為你的離去而更加龐大。在那當下,我甚至懷疑那手掌心的一劃,具有詭譎的意義,懷疑你在明明可以支撐的狀況下,提早離開人世,為的就是不想看見父母傷心的眼淚,為的就是你可以一路好走。當然,這樣負面的解讀,是過去糾葛的重新運作,純粹自我的情緒宣洩,你或許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時過境遷,我們已經無法回復到當初,我們的時間已經終止,在天人永隔狀況下,只能獨自解讀那種種可能的解釋,解釋其中可能透露出來的種種訊息。當然,這也只能淪為我個人的詮釋,不再有求證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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