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筆記》(2013年)(三)

《床邊筆記》(2013年)

(三)
面對你母親時好時壞的身體,讓不具有任何決策權的我,承受極大的壓力。我確實沒有決策權,一家之主是你的父親、我的祖父,再加上你還有弟弟、妹妹,這些都是我的長輩,還輪不到孫姪輩的我表達意見。而不能表達意見的我,卻是最瞭解你母親身體狀況的人。因為你母親不願意再到醫院,醫生無法進行直接的診斷,沒有詳細的症狀紀錄,根本不能給予適切的醫療協助。我深深的認為,唯有認知當下的處境,接受死亡的問題,才有可能真正沈著的面對病痛,於是我閱讀腸癌、肝癌的相關資料,瞭解即將面對的身體變化,紀錄每一天的訊息,重新開啟醫療的可能。而大家對於未來即將面對的死亡,仍有接受與不接受的心裡掙扎,自然無法進行適切的觀察。我有能力做為連接的橋樑,所以我必須以正面的角度思考自己的位置,重新將自己定位為家庭、醫院之間的訊息傳遞者。縱使我無法參與決策,縱使我的心裡夾雜著極大的無奈。

做為癌末病患的你,在你走向臨終之際,我一直想問你,你接受你即將死亡的事實嗎?你從未對我提過你是否面對死亡,我也未曾問過你,如今你已經死去,我也只能猜測過去的種種。我必須誠實的跟你說,我在你第二次住院時,有計畫的聯繫親人、朋友到訪,看似進行臨終的安排,但真正的原因在於改變病房的氣氛。我們的生活空間有許多的重疊,太過親近、陪伴太久反而成為一種缺陷,話題始終圍繞在生活瑣事,創造不出新鮮的話題。偶而有久違不見的親友出現,可以讓久住病房的你,稍微活絡心情。在那個時候,我明示暗示的要你閱讀癌症醫療、生命哲學……等等內容,看似要你接受死亡,但是,我為的是要讓你瞭解自己的疾病,免疫系統功能不全的身體,已經讓你無法像過去一樣,可以隨心所欲的進行各種你習以為常的工作,希望你可以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也希望你放下你給自己的責任,重新思考未來的日子,可以好好的過過清閒的生活。當時,我依然覺得你可以順利出院。

我在清理你黑色糞便時,才真正的接受你即將死去,那已經是在你過逝前一個多禮拜的事,我是到了那個時候,才真正接受你即將死亡。我想對你說,並不是只有你面對著死亡,你的家人跟你一樣承擔著死亡的壓力,甚至在那過程中,可能比你更加體認死亡的真實。你是因為身體的逐漸虛弱,感受到死亡的接近,而我們是用照護、用五官,觸碰著逐漸衰敗的身體。當你的糞便不再具有臭味,喝下去乳白色的雅陪安素,只是轉變黑色的狀態排泄出來,那黑色的泥漿,絲毫沒有改變的散發著濃郁的香味,我不可思議的將它捧在手中,在幾乎碰觸鼻頭,幾乎可以舔食的距離,仔細而努力的聞著那香甜的味道,確認我所聞到的氣味,是否為睡眠不足的錯覺。我直到為你更換第二次的尿褲,才接受你的身體已經毀壞。你的消化道已經不再運作,它變成一個單純的通道,你所排放出來的東西,根本就不是糞便,那只是染了顏色的雅陪安素,一種重新裝罐,依然可以販售的飲品。我甚至懷疑,那黑色的染劑,是不是你身體裡面的血液,雖然我捧在手心再三的確認,但是卻不聞到血的味道。正因為看見你的身體排出不應該排出的東西,我才真正意識到死亡的來臨,開始調整著、安撫著自己的心情。當時的我已經接受你即將死亡,你的身體已經不能吸收營養,而血管注射的各種營養液體,不太可能供應身體足夠的需求,心情沈重的面對你的身體,面對你即將結束的生命。

我大概會永遠記得清理糞便的情景,必須要有兩個以上的人力,才能夠順利的幫你清理身體、更換尿褲。因為害怕刮傷你的皮膚,我們盡可能不用抽取式面紙擦拭你的身體,總是將它墊在你屁股的周圍,以免泥漿到處溢流,縱使迫不得已的使用,也盡可能輕輕的碰觸,把它當作吸水的紙巾。在那個時候,你已經使用了第七代的抗生素,你的身體無法抵抗任何的細菌,無法再對抗任何的感染;你的皮膚猶如脆弱的嬰兒,細緻而柔嫩但幾乎不再具有癒合的能力,經不起任何的擦傷。我們大量使用抽取式的濕紙巾,總覺得厚一點、濕一點、滑一點的紙巾,可以將傷害減到最低。因為濕紙巾的冰冷溫度,我總是會在將它碰觸你的皮膚之前,輕聲的對你說「會冰冰涼涼的,忍耐一下」,那是彼此之間最溫柔的時刻。看著黑色香甜的泥漿,我們等待著死亡的來臨,那是一段艱苦的歷程,我們都承受著心裡的折磨,雖然知道它即將來到,卻又無法預估真正的時刻。我想對你說,我們也跟你一樣經歷了死亡的過程,那不是你個人才有的感受,你其實並不孤單,我們在死亡的門口道別,我們的差異僅是你走向了那一邊,而我們仍留在這一邊。當你的尿液也呈現黑色,我們便完全明白死亡的來到,雖然你的意識清醒,但我無法確定你是否知道尿液的改變,當時的你已經無法改變你的姿勢,無法看見你下半身的情況。我必須對你坦承,我不介意碰觸你的糞便,但是那個時刻,我卻不敢碰觸你的尿液,縱使它被裝在塑膠裡,我也只敢遠遠的看著它。那是死亡真正的印記,它代表著敗血症的來臨,你的循環系統即將崩毀,而你果真在不到兩天的時間內死去。其實我一直懷疑自己,直到你死去一年四個月後的今天,我是否真的接受你的離開、面對你的死亡?我之所以著手寫下這些記憶,究竟代表我已經走出陰霾?還是才正要開始進行療癒?或者,因為你母親的罹癌,才讓我開始面對這個問題?我想我在那個時刻,表達了內心最真實的心情,我害怕死亡時刻的來臨,我害怕失去你。而此刻,我仍在思索、仍在挖掘自己的內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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