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夏曼‧ 藍波安〈漁夫的誕生〉

談夏曼‧ 藍波安〈漁夫的誕生〉

夏曼〈漁夫的誕生〉所描寫的水下世界,是達悟的宇宙。海洋包覆著 達悟男人「像是嬰兒的體型」,以近乎歸零的方式,把人還原到人生之初 的初始樣貌,並在私密性的太初冥想之時,面對靈魂,面對孤獨,創造宇 宙。古往今來的達悟男人,在大海的歷練中,擁有不同的身體經驗與記憶, 卻也在面對孤獨的經驗中,獲得經驗的共鳴,越過了時空,創造每個世代 「當下」、「此在」的傳統。因為經驗共感,為達悟文化締造了再創造的 機會,夏曼〈漁夫的誕生〉文中的達卡安(漁人),做為安洛米恩的門徒, 就是在共感的學習中,碰觸師傅的靈魂、領會師傅的經驗。

可是,身體實踐的門檻,也讓拒絕學習實踐的世代,隔絕於達悟傳統 之外。於 1957 年出生的夏曼‧藍波安,在 1989 年(32 歲)返回蘭嶼原鄉 部落,正處於壯年時期。其所透顯的焦慮,來自於自己與部落的漢化,促 使達悟族人遠離了自身的傳統文化;而現代機具與貨幣價值的衝撞,使得 分享的達悟文化難以為繼;再加上文化意識的斷裂,讓他無法真切的參與 傳統活動,理解文化的意義。夏曼所創作的「成長小說」,一而再、再而三地揭示他竭盡所能的嘗試,以壯年的力氣,捕捉眼前文化的尾巴。由口 述故事的採集,到散文、小說的創作,架構出記憶中的達悟。在多部的作 品之後,於 2006 年(49 歲)創作的〈漁夫的誕生〉,在學徒(達卡安)的 鋪陳中,締造了新生代徒手漁夫的誕生,透露了自身對於達悟傳統的掌握, 也透露了傳承達悟傳統的希望。卻又在 2015 年(58 歲)創作的《安洛米恩 之死》,在師傅(安洛米恩)的退場中,彷彿宣告一個世代的結束。在起 始與結束的配置中,筆者藉以推測,逐漸走向 60 歲的夏曼,他面對著另一 波的世代傳承。而此時的自己,在長輩逐一死去,自己也將成為長輩的情 境中,被迫推向講授故事的世代。對於即將退場的世代,在面對現代化更 加深沈的達悟青年時,他所焦慮的,依然是文化斷裂的問題。因為,拒絕 身體實踐的世代,便等於沒有學習的門徒,讓再現達悟的夏曼束手無策, 僅能更加進入到自身的孤獨,回憶成長的歷史,反省漢化的成長歷程,批 判外族的侵入和影響。面對第二次的世代斷裂,夏曼透過安洛米恩的死亡, 回顧經驗與記憶中的達悟,彷彿哀悼他即將逝去、已然逝去的達悟。

但是,夏曼的焦慮是否可以成為焦慮?當經驗可以透過孤寂而共鳴, 這就表示心靈不會受到肉體與空間的限制。老邁不能入水的徒手漁人,依 然可以經驗世界,體證心靈的浩瀚,召喚天空的星星與海洋的靈魂。而所 謂斷裂的傳統,依然可以在若干年、數十年、數百年後,透過他人親身經 歷的身體體證,召喚時空的共感經驗與記憶。只要書寫的經驗、口述的歷 史依然留存,故事便得以流傳,縱使未來的他人,身體中沒有任何的達悟 血液,也可以在身體的實踐中、在故事的聆聽中,召喚達悟的經驗與記憶, 再現達悟的傳統。或者說,達悟男人的傳統,是徒手潛水射魚的孤獨世界, 任何種族、性別在進入到這個世界時,便等於復現達悟男人的傳統。

此外,回顧達悟的家庭分工,達悟男人透過身體的勞動,支持家庭基 本的食物來源。不能再繼續勞動的老人,會認定自身的無用,為了避免食 物的消耗,帶來家人的困擾,而自願在家屋一旁搭建的小屋中,以絕食的 方式,僻靜面對逐漸到來的死亡。筆者以為,在達悟男人勞動的脈絡情境 中,身體與人際的退場,面對終極孤獨,是達悟男人生命回顧、考驗意志、 精鍊智慧的開始。當孤獨感是達悟子民轉變成為達悟男人的證明,自此伴隨生命的衰敗,以致變成死亡的同盟,換句話說,一旦成為達悟男人,孤 獨便會終身陪伴。如此,我們是否可以看待夏曼書寫的「成長小說」意義, 他企圖在回顧漢化教育歷程,以及外來權力入侵的對抗中,處理自己的焦 慮,以自己講故事的方式,讓浮動的心靈沈澱,寧靜的面對即將到來的另 一種孤獨。


鄭中信:無重力的空間與靈魂─ 談夏曼‧ 藍波安〈漁夫的誕生〉
台灣原住民族研究學報,第6卷/第2期/頁23-40/2016年夏季號
Journal of the Taiwan Indigenous Studies Association, Vol. 6, No. 2, pp. 23-40 Summer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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