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現往事的意義




再現往事的意義


尼采曾經在《歷史的用途與濫用》中,以「存在只是一個連續的曾經」 描述「紀念」與「懷古」的歷史形質,諷刺過度擁抱過去的個體,終將被龐大的歷史資訊所淹沒。如果所謂的「存在」僅僅是朝向「過去」遠目投射,那確實誠如尼采所言,「現在」終將被「曾經」所淹沒,單一的個體與世代在巨大時空堆積下蕩然無存。 但是,如果將目光朝向未來的時空眺望,當下的存在將是未來的「曾經」,「現在」有可能成為「未來」不得不追憶的歷史,反而可以確定主體性的存在價值。

只是,如何肯定個體或時代的主體意義?每個時空當下的主體性又如何與過去的歷史連結?尼采提出「非歷史」、「超歷史」等身體實踐、經驗創造的方式,以經驗的「歷史感」做為媒介,進行跨時空連結。不但肯定個體經驗的存在意義,個體也可以藉由經驗的投射,在閱讀文本的過程中,進行經驗的再創造,達到連結、參考的效果,同時也肯定歷史存在的意義。

在這種肯定主體的時空論述下,宇文所安在《追憶:中國古典文學的往事再現》書中提出「每一個時代都念念不忘在它以前的、已經成為過去的時代,縱使是後起的時代,也渴望它的後代能記住它(時代)……正在對來自過去的典籍和遺物進行反思的、後起時代的回憶者,會在其中發現自己的影子,發現過去的某些人也正在對更遠的過去作反思(個體)」,以及「在回憶的行動裡我們暗地裡植下了被人回憶的希望(個體)」 等關於時代記憶與被記憶的描述。主體性的確定,讓歷史成為現在生活目標的參考,藉由追憶、再現的歷程,創造屬於現在的歷史詮釋。而「未來」時空所閱讀的歷史文本,將是「現在」所理解、詮釋的過去。個體主體性的觀念如果得以延續,未來也將創造所屬時空的歷史記憶,留下足以代表當下的詮釋文本。因此,作品是身體經驗、閱讀經驗的具體化成果,作者依據個人的心境感受,利用熟悉的符號系統,拼湊經驗、記憶與時間的碎片,建構屬於個體、世代的文本。

檢視第二章〈骨骸〉的內容,宇文所安陸續引用莊周(約B.C.0369-B.C.0286)《莊子‧至樂》、張衡(0078-0139)〈骷髏賦〉、謝惠連(0407-0433)〈祭古塚文(並序)〉、王陽明(1472-1529)〈瘞旅文〉四篇與骨骸有關的作品。其中〈至樂〉與〈骷髏賦〉有故事類型變遷的關係,原本「援骷髏、枕而臥」並且與骷髏進行夢境對話的莊子,在後世文本中,成為另一具「委於路旁、下居淤壤、上負玄霜」的骷髏。棄置路旁的無名枯骨,本身已經不具生命,但是,對於仍然生存在世間的人群來說,這樣殘存的「物件」,標示著身份、家庭、親族的失落。沒有「過去」連結的身軀,有兩種心理矛盾在「生者」心中迴盪,一是不受約束、無所羈絆、自由超脫的心境,一是無法被未來所記憶、安頓的恐懼。宇文所安關照著歷史記憶與個體經驗的連結,簡潔有力的說出「沒有附帶任何紀念標誌的骨骸代表了一種失落:身份的失落、時代的失落和家族的失落,家族的目的就在於要保持回憶」 ,認為個體身份標記、歷史記憶傳承有著密切的關係。

骨骸擁有「非生命」與「生命」的雙重屬性,不具生命的骷髏,如同可以隨意處置的物件;丟失身份的骷髏,正好給予觀者心境的投射。骷髏曾經是人,觀者可以藉由想像,重新賦予物件全新的生命記憶,讓個體經驗得以進行連結。對於〈骷髏賦〉、〈祭古塚文(並序)〉的分析,文本將骷髏重構成為人的處理命題,宇文所安又再次重複「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以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關係為基礎的。……有了身份,有了在我們世界中的『位置』,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的論述。只是,當死者不再是無名氏,觀者所面對的對象,便不再是需要重新建立身份的屍體,而是具有明確身份背景的「人」。

當死者的身家背景與觀者有所牽連,記憶將有更密切的連結。不難理解離開故鄉浙江,奉命跋山涉水,到達貴州擔任驛丞職位的王陽明,在〈瘞旅文〉文章中,描述安葬異鄉旅人時,說出「吾與爾由彼也」語詞的心境。觀者與死者有著身份位置的牽連,死者的境遇足以形成隱喻,預示著擁有類似標誌的生者,也將遭受相同克死他鄉的命運。乍看之下,死亡的意象似乎朝向「過去」的時空片段,但是,生者的生命並未終結,生者與逝者所承載的龐大生命記憶和經驗,仍然會因為生者的時空而繼續傳遞,對於生者來說,「死亡」存在於未知、遙望的未來,因此,宇文所安為人類「未來」時空的恐懼,進行「死亡最令人恐怖的是離世遠去,是由此而來的孤獨,是斷絕與人類的一切往來」 的註解。

丟失身份的骷髏,與歷史記憶斷絕聯繫,將不被後世所記憶;擁有身份的生者,可能因為死亡的降臨,而被後世所遺忘。個體擁抱主體、凝視未來的存在意識是否能夠順利流傳後世,在時空的場域中並非全然沒有風險。但是,唯有在主體存在架構下,努力創造當代的價值與意義,「當下」才有機會在時空的洪流中佔有一席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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