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筆記》(2013年)(五)

《床邊筆記》(2013年)

(五)
雖然你已經不在,但仍我想對你說,你母親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夜間盜汗的發生頻率,由確診開始計算,從第二週的一星期兩次,到第五週已經是一星期五次,這讓我非常緊張,它總會伴隨著發燒,不僅如此,她的身體感覺是有時候會熱得發燙,有時候又會冷得發抖,因為你也曾發生相同的狀況,這讓我感到憂心。我在第三次門診時,明知故問的詢問醫生,這究竟是身體的發炎反應,還是肝臟代謝所造成的現象?我怎會不知到醫生的答案,你住院的那段時間,每次夜間盜汗,床單都像被大雨淋過一般,擰出的水滴可以用器皿承接,我們不得不更換床單;你的身體、你的頭髮總是被是汗水浸濕,為了因應你的盜汗,我們至少準備了五條毛巾交替使用,但仍然是怎麼擦都擦不乾的樣子,根本無法供應我們所遭遇的狀況,我們擔心這樣的大量發汗,會造成你的電解質失衡,我們怎麼會不曾問過醫生這樣的問題。出自於焦慮的提問,彷彿是希望從醫生那裡得到抒解,但是無法確定源由的症狀,終究只會讓焦慮懸置,因為答案始終是諸如「無法確定」的詞彙。處置的方式也與你的情況相同,只能盡可能保持身體乾燥,避免著涼,如果出現發燒症狀,便服用解熱劑降溫,我面對著過去曾經面對的事。但是,這樣明之故問的提問,似乎也並非沒有收穫,我想我得到意外的認同,順利傳遞了疾病與醫療的訊息,你的妹妹S一改先前的認知,也開始重視夜汗的問題,不再將其視為正常現象,稍稍的解除了我因為角色定位而產生的無力感。

我想對你說,你母親的腹部一直都有悶脹的感覺,好像會不舒服,又好像不會不舒服,看似沒有疼痛症狀,卻又已經影響到作息。她說不出明確的位置,每次的感覺都不太一樣,一下子在腹部右側,一下子在橫隔膜中間,一下子又在肚臍下方,一下子又在橫隔膜左側,始終呈現遊移的狀態。我們無法判斷這種不舒適的感覺,究竟是因為腸癌引起,還是肝癌引起。因為她不願意到醫院門診,我們無法診斷原先在肝臟的腫瘤是否長大,是否壓迫到周邊的神經;不過我們倒是觀察到一個規律,每次當她進食一到兩小時之後,便會出現腹部不適的症狀,我自作主張的推測,這種不舒服的症狀,可能是腸道腫瘤造成通道阻塞的現象,這個規律也受到醫生的重視,但他沒有解釋原因。雖然找到可能的解答,可以稍微寬心,但是新的問題卻緊接而來,這樣的推測會讓你母親的便秘問題更加棘手,軟便劑會促進腸道蠕動,對正常人來說,會有腹痛、腹瀉的現像,帶有腫瘤的腸道,可能阻塞腸道的腫瘤,是否會在蠕動之下,為她帶來更強烈的疼痛感?我完全不得而知。如此推論之後,我也才稍微理解,為何在第一次的門診時,醫生只給我們止痛藥,而沒有搭配軟便劑的原因。雖然覺得醫生一開始的時候,便應該就可以向我們解釋。

在某天的晚間十點,你母親出現咳嗽不止,腹部極度疼痛的現像,而且心跳速度過快,導致呼吸急促,甚至呼吸困難的狀況。這讓你的父親、你的弟弟Z和我極為惶恐,雖然我知道在她意識還算清醒的時刻,立即送到醫院急診,是最安全、最適切的決定,但是考量你父親的心情,也基於倫理的尊重,我一直等待著他的決策,隨時有叫救護車的準備。我知道我等待決策的想法有些荒謬,我應該將你母親身體的痛苦,視為最優先處理的問題。但是在經過你的離去之後,我發現身體的痛苦並非絕對思考的方向,夫妻之間有著相當緊密的牽絆,對於八十多歲,度過日治、光復艱困時期的伴侶,彼此的憐惜應當更加強烈,他們的互動可能參雜著更加複雜的情緒,他的決策可能來自於她的意願,他可能也等待著她的決定,承受著與我相同的掙扎。最先採取處理方案的人,不是我也不是Z,而是你的父親。他拿了止咳藥水給她服用,順利的抑制咳嗽,然後你母親想起了過去,不知道擺放多久的心臟藥品,指示你父親找尋,在服用那半顆形狀不明,幾乎成為粉末的藥劑之後,順利減緩心跳的速度。我看見你父親的眼神無助,他的焦慮並未在危機解除之後減少,他在那掛於牆上的小黑板上,寫下歪歪斜斜的字體「10:07」,這是事件發生的啟始時間,他似乎也想記錄些什麼,我看見的不是當初斥責我的祖父,而是跟我一樣,面對著無能為力的疾病,也想要積極做些什麼的我的祖父、你的父親。

在那天晚上的緊急狀況之下,我發現我是無用的人,我過度依賴自己所認為的醫療處置,也無法活用當下的醫療資源,所以我想做些事,療癒那無能為力的無奈心情,試圖彌補自己的缺憾。我在隔天早晨為你母親測量血壓,驚覺到血壓出乎意料的低,而她依然每天固定服用降血壓、降血糖的藥劑,這又讓我們陷入了憂慮。她已經服用這些藥物多年,成為每日固定的習慣,我們不具有專業的醫療知識,無法確認那是否為突發的例外狀況,不僅無法說服她暫時停止服用,我們對於藥劑的擅自停用,自己也充滿著壓力。我們需要有醫療人員的確認,才能夠知道是否應該繼續服這樣的用藥處方簽。我為了不讓自己覺得無用,卻又發現新的無能為力,面對危及生命的疾病,持續承載著深沈的壓力。我盡可能的說服你的母親,每天進行血壓的測量,確定我所看見的數據,雖然擔心卻依然讓她服用降血壓、降血糖的處方簽,隨時應變可能的昏迷。我與你的妹妹S緊張的等待著第三次門診的來臨,這是我們經過討論、達成共識,最想問醫生第一個問題。

看著你母親日漸虛弱,你的妹妹S很希望帶她去打營養針,我知道葡萄糖液可以讓她的精神好轉,對她以及我們來說都有正面的意義。但是,我也明白那是短暫的幻影,血管注射的營養不可能持續,真正的營養吸收,仍然需要來自於自己身體。我對營養針的提議並沒有反對,也沒有過多的附和,我們都在為自己的無力尋求出口,而這是S根據自己的經驗所努力想到的方案,我尊重S的感覺、S的想法,因為我也在找尋我自己的出口。在你離去前的日子,縱使你已經無法站立,縱使你已經難以進食,我們為了鼻胃管的使用與否,仍然持續發生衝突。我當時依然不覺得你會離開,只要是有機會改善狀況的措施,我都盡可能的不要放棄,我希望你可以平安出院,然後過著自在的生活。鼻胃管是個從鼻腔穿入,經過喉嚨、食道而深入到胃囊的東西,它會讓你的臉龐上多出一條軟管,軟管外部連接著一個柱狀的容器,那會讓你覺得不方便、覺得不好看,可是它能解決你的吞嚥問題。你的拒絕讓我非常生氣,我覺得你是為了顧及個人顏面,不顧家人心情、不顧身體衰弱,才不願意使用這個器材。我已經忘記你是如何妥協,但是在你第一次拔出鼻胃管的那天清晨,我氣憤的對你說「你是不是已經放棄?」我知道你不是故意將它拔出,而是不舒適的感覺,讓你在半夢半醒之間做出這樣的舉動。縱使我事後深深的感到自責,我依然沒有向你道歉,我是多麼的希望你能好轉,而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你在當天主動提出要求,為了避免再次發生這樣的事,在你晚間睡覺時,將你的雙手固定,我為我的言行心痛,也為我的決定悲傷,更為你的配合憐惜。在你死去的一年多以後,面對著你母親的身體,面對著S的想法,我沒有提出反對,因為這對S來說是一種療癒,S想做的一如我當時所做的事;我也沒有過多的附和,因為在經歷了你生命最後階段之後,我懷疑這樣的措施,是不是延長了你身體衰弱的時程,延長了你痛苦的時間。如果沒有鼻胃管的插入,是不是那黑色如泥漿的排泄物,不會持續那麼多天,你臀部的皮膚也不會因此而破皮;你虛弱的身體,是不是可以減少被我們無理的翻動,讓你有更好的休息;你是不是可以不需要承受那麼多的困擾與折磨,當我們討論著該如何清潔你身體的時候。當你排出黑色的泥漿那天,我是否就應該放棄鼻胃管的措施,是否因為我過度緩慢的面對你的死亡,因此讓你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在那些時刻,在你剩下最後不到十天的日子裡,你的意識維持著清醒,你其實可以拒絕,但是你卻默默的承受。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要維持我們難得的友好關係,所以在那最後的階段,忍受著我的所有決定,或者你已經意識到你即將離去,所以懶得理會我的脾氣。但是,現在對你說話的我,正在書寫這些文字的我,卻深深的為自己的選擇感到懷疑,對你萬分的愧疚。我想對你說,面對著你母親的疾病,我沒有參與決策的權力,你的弟弟、妹妹們正在經歷母親的衰亡,正如同我經歷你的死亡,他們可能會做出與我當初相同的決定。我想對你說,縱使我有決策的權力,我依然無法判斷,最好的選擇是哪一種。對於死亡,病人與家人都需要時間面對,而在彼此都面對死亡之後,是否還有足夠的時間,心平氣和的對彼此說出自己的觀點,然後選擇最適切的措施?面對著親人的死亡,我目前想到的最好方式,便是不斷的拋出訊息,不斷尋找溝通的可能,我知道我該做些什麼,但是我不確定我是否可以辦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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