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邊筆記》（2013年）(四)

《床邊筆記》（2013年）

（四）

你是否害怕死亡？我一直想要問你這個問題，我也不斷的問自己這個問題。就在你住院一段時間之後，你說你在病床上，曾經夢見一個惡夢，這個夢境讓你困擾。你說你夢見一隻巨大的石斑魚，一動也不動的躲藏在岩石洞穴中，眼睛朝外炯炯有神，靜靜的看著你。牠沒有任何的動作，只是靜靜的觀看，讓你覺得「很恐怖、好可怕」。是的！「很恐怖、好可怕」是你所使用的形容詞，你很少這樣說話，幾乎不曾說過。這個惡夢的內容，讓我想起你曾說過的故事。我曾聽你說過，你認識一位專門在做烤小鳥生意的人，他每天都會將熱水燒開，然後將活生生的鳥禽，放到巨大的熱鍋中蒸煮，不但方便將羽毛去除，也可以將肉煮熟，所以，他每天都會聽見鳥禽掙扎拍打的聲響與慘叫。就在這個人在即將死去的時候，他的耳畔響起巨大的叫聲，好像有一群數量龐大、看不見的亡靈圍繞在身邊，無論如何驅趕，叫聲都不會消失，這讓他無法得到安眠，直到死去。這個故事讓你很有感觸，覺得生而為人，便應該尊重生命。我只是做這樣的猜測，你是不是在回顧此生的過程中，為你從事的繁殖漁業，而感到些許的愧疚？因為這個愧疚，讓你懼怕死亡。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你將你的夢境與那個故事劃上等號。雖然我知道，如果從生命倫理或宗教角度思考，石斑魚的產業，從種魚、繁殖、蓄苗到成魚，都是環環相扣的流程，在進入流程的當下，便已經與宰殺牽連。但是，我仍然對你說，雖然我們從事繁殖漁業，好像也是一種販售生命的產業，但是我們並沒有涉及宰殺。我們僅從種魚養殖商購買魚卵，將魚卵孵化後，細心的照顧，不用任何抗生素、消毒劑的操作下，將牠們養到身體抽長、長出鱗片。我不斷強調我們的友善養殖，強調低密度的飼養操作，強調你為了臺灣永續的養殖漁業，縱使產業環境艱困，依然堅持不用任何藥物的理念。為了魚苗自然健康的成長，我們的所有程序已經遠遠與同業不同，是臺灣繁殖產業的異端。更何況我們距離成魚販售，還有遙遠的距離。我們在將魚苗養到大約八分、一吋大小的體型之後，販售給蓄苗的中游養殖漁業。而蓄苗漁業將這些魚苗養至三吋，還需要至少一個月的時間，才會販售到成魚養殖漁業。到達成魚的養殖，至少得要經過十個月以上，才會長到食用的體型，然後才是消費者的市場。當我們的魚苗出售，我們便沒有權力管轄下游的飼養方式，你無需為他人的操作方式負責，也無需為結果負責。不論產業結構、養殖時程，我們距離市場販售、宰殺的距離十分遙遠，不需要有自責的心裡。你也已經付出了代價，你為了你的理念，生活得非常辛苦。

你或許已經面對死亡，在那臨終之際，開始回顧此生的事蹟、意義與價值，開始對自我進行整體的反省。你是一個正直的人，任何可能帶來罪惡感的事件，都會在你的心中揚起巨大的迴響，尤其在身體與意志都非常虛弱的時候，負面的情緒更容易在腦海中迴盪。我知道這個夢境雖然無害，卻會讓你掛記。我們無法得知這隻巨大的石斑，潛藏的什麼樣的隱喻。牠究竟是那些魚卵的母親？還是那些你成功飼育長大的魚苗？我們當然也無須猜測牠的意圖，我安慰的說，如果牠只是靜靜在那裡，沒有對你做出威嚇或攻擊的動作，那就表示牠對你沒有惡意，你無須害怕。我仍要強調的說，你不是那種自私的生意人，你會分享你所得到的利潤，你會購買樹苗捐贈村里，捐款給予門諾醫院，或是喜憨兒、星星兒……等等社福團體，你將你的成果回饋鄉里、回饋社會，這些善意都足以彌補你所感受到的虧欠。我說，或許就是你平時便分享那麼多的事，牠也因此消除了敵意，牠的出現，或許不是不好的訊息，牠提醒著我們做人處事的權衡，而你做到了那個權衡。

我在聽見這個故事之後，心中重新浮現了一個過去便有的想法，一個曾經被你說我過度天真，而被拒絕的想法。如果這個夢境，真的讓你有所掛記，為了抒解你的心理壓力，我又將參與生態復育的概念重新提起。我的意圖單純，無非是想讓你好過一些。你在當時保持著靜默，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認同了這個想法，肯定了生態復育的理念，還是依然覺得我的天真，在避免衝突的狀況下，維持友善的靜默。當時，我還不認為你會離去，出自於分擔的心情，甚至提出了相關計畫，願意放棄現有的博士修業，回去從事繁殖漁業，並在未來的繁殖程序中，將部分所得的利潤，放置到生態復育的計畫。我們可以和學術單位、政府部門或相關民間團體合作，配合屏東周邊海域的海洋生態，進行適切的魚苗繁殖，實行合乎自然生態的「放生」工作。這樣的作業，雖然具有個人救贖的意涵，但那所承載的內容，遠遠凌駕於宗教的意義。當救贖的放生與實際的復育結合，並且在與學術單位的配合下，持續監測實施之後的影響與成效，不論對於環境生態、近海漁業都具有相當的效益，這將不再是個人的宗教救贖，而是更高層次的慈悲。因為涉及生命的回饋，或許可以讓你不再害怕那個夢境，我也期望自己可以在你的眼前做這些事情，解除你的心理負擔。這是我們難得平和的對話，我依然覺得你可以出院，沒有想到你會那麼快離去。我不知道那個夢境在你臨走之際，是否還曾出現，在那次對話之後，你便不曾提起。我由衷的希望，那是因為你已經釋懷，夢境已經不再困擾著你，害怕的情緒已經消失，或是夢境已經不再出現，根本無須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