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蘭‧巴特《明室:攝影札記》

日記裡的真誠

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 1915-1980)在1942年撰寫完成的〈論紀德和他的日記〉表示,因為找尋不到適合紀德的理論體系,因而以片段的筆記形式,將其對紀德《日記》的評述,拼裝成一篇關於紀德的文章。其中提及「《日記》不是一部解說性的、外在性的作品,它不是一本編年紀事(雖然真實事項往往編入它的網絡中)」, 而是紀德以不斷回歸的「反省力量」,在毫無保留的自我剖析,用靈魂的衝動追尋真理;又在遲疑不決中展現追求的衝突,赤裸的揭露自我本性,因而在《日記》中看見謙卑的氣質。這種既追求又回歸、既探索又反省的過程,是紀德自我中心下錯綜複雜的內在呈現,自成完整的時空,自然不是外顯的解說創作,也不在外部時空的運作範疇裡。巴特〈論紀德和他的日記〉這篇文章以筆記拼貼論述,自是以外部解離性的形式,呼應了紀德不被理論約束的特質,在既是論述又不具系統的評述中,與紀德進行真誠的對話。

此外,巴特不願意採取理論分析的另一個原因,在於「氣質」無法描述。任何系統性的嘗試,終將把氣質推離,致使本質的面貌變得更加模糊。巴特以「對自己生命真實的這種忠誠是英勇的」、「一個誠實地追求其真理的良心之形象」的肯定話語, 讚賞紀德《日記》中對於自身的誠實,而這樣的氣質,僅在文本的本來面貌中呈現,無法用理論分析。巴特在真誠的體現下,由真誠的角度審視紀德,亦由真誠的態度面對文章的評述,真誠面對撰述文章的自己。而這份真誠持續在其生命中實踐,活躍於巴特自身的「日記」,成為另外一部對自己生命忠誠的文本。

巴特的「家人」只有母親,當母親在1977年10月24日過逝之後,隔天便開始持續的書寫思念的短文,悼念已經不在人世的家人。這些哀思的碎片,呈現了喪母之後的心情,親情的愛與死亡瀰漫在生活之中,失去的空缺形成沈靜的抑鬱,讓服喪成為安居的日常。這段時間,巴特以抽絲剝繭的方式,逐步檢視喪母的思念,在對於影像的片段描述中,檢視照片的死亡,討論讀者(巴特自身)與照片(母親影像)的關係,完成並發表《明室:攝影札記》這部作品。因此,《明室》不只是討論影像的著作,同時也是思念的日記,以悼念照片的死亡,紀錄了服喪的情緒,紀錄了巴特對於時間、歷史、記憶、死亡與親情的思索。他在哀悼的碎片中曾有過「我毫不在意死後的名聲,並不期望死後別人還讀我的書。不想有「紀念碑」---但我不能忍受媽媽遭受此待遇。(也許因為她沒有寫作品,對她的記憶完全要靠我了)(1979.3.29)」記載, 足見書寫也具有記憶的目的,因此讓書寫亦如同紀念碑一般,將母親銘刻於文字,使母親得以被持續記憶,企圖阻止遺忘下的死亡。在巴特過逝的二十多年之後,他所書寫的思念短文,私密的生活日常,被整理成《哀悼日記》,於2009年出版。另一份日記的出現,編年式的彙編喪母之後的短文,更加延續了巴特的悲愴,把巴特毫無保留的悼念表露無遺。巴特公開發表的《明室》,以及當時未發表的「前-書寫」《哀悼日記》, 如同當初巴特評述紀德《日記》一樣,組構了巴特真誠面對哀傷的英勇,展現了追求真理的良心,無可取代的氣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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